“埋儿”与“割股”：论孩子作为独立个体的千年缺席

《二十四孝》中有郭巨埋儿的故事。这个故事不仅是一个关于孝顺的故事，也是古代孝顺伦理背后的缰绳，它道出了孝顺隐藏的秘密。

郭巨是汉代隆虑人，家境殷实。父亲去世之后，他把家产分作两份，给了两个弟弟。他独自一人侍奉老母亲，后来结婚生有一子。怎奈家境日下，吃喝逐渐成为问题。家母非常疼爱孙子，每次吃饭的时候，便将自己的饭食分予孙子。郭巨看到之后，内心深感不安，便和自己的妻子商议说：“儿子可以再生一个，但是母亲死了便没有了，因此为了母亲不如把儿子埋掉。”于是他的妻子就挖坑准备把儿子埋掉。等到坑挖三尺，发现下面有许多黄金，原来是神仙对他们孝顺的奖赏。

郭巨埋儿这个故事，不是民间传说，而是孝顺教科书《二十四孝》的故事。这本书被视为孝顺的官方规范文件。在这个故事中，孩子不是一个个体，而是一个符号。因此这个孩子，还是那个孩子，但在父母眼里，都不是平等的独特个体，他只是一个人存在的符号，因此这个孩子可以埋掉，再生一个，只要是自己生的孩子就可以，哪一个不重要。因此，生男孩，同样是视为孝顺的必备要件，不孝有三，无后为大。但是为了父母，孩子可以除掉，因为将来还可以再生。

在故事中，郭巨选择的是除掉孩子，以成全对母亲的孝顺。孩子在我们的传统观念中，他是父母身上的一块肉，不是一个独立和平等的个人。一块肉没了，再掉一块就是。

在另一个关于海瑞的故事中，同样可以看到孩子在父母这些成人眼中不过是传统伦理的一个符号。海瑞五岁的女儿因为饥饿接受了男仆人递过来的一个饼，因为违背了男女授受不亲的伦理规范，这个孩子绝食而死。但是对于一个五岁的女孩子来说，是不可能有这么强大的意志力，把自己饿死的。所以真相一定是海瑞把她关在房子里，强制饿死的。有人说这个故事是杜撰，我们这里不去考证这个故事的真伪。我们从这个故事中，只是思考传统社会中父母和子女的关系。

然而，与儒家二十四孝相反的另一个孝顺传统中，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关系。在子女这一代中对孝顺的自觉认同，那就是割股奉亲的传统。按照儒家传统，身之发肤受之父母，因此不能随意割舍破坏。股就是大腿，割股奉亲就是割下自己的大腿肉，给父母当药用。据说人肉具备一定的疗效。两个相悖的伦理法则，却能在一个文化空间里并行不悖。这不悖之下的共同准则，就是孩子只是一个会说话的 工具而已。

在1998年在宣化下八里2区出土的辽代墓穴中，出了《割股疗亲图》，一女子持刀割下自己的大腿肉给母亲下药。割股奉亲这不是传说，而是传统，在明朝甚至被官方立牌坊以示嘉奖。

在孝顺的概念之下，父母作为一家之长，不仅对家庭成员享有生杀大权，可以左右子女的人生命运，而且作为子女的还要在这种被控制和主宰的格局中，做出内心的认同，这是何其邪恶。正如鲁迅先生在小说《狂人日记》开篇所说：“我翻开历史一查，这历史没有年代，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‘仁义道德’四个字。我横竖睡不着，仔细看了半夜，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，满本都写着两个字‘吃人’！”吃人，这里不仅是精神的控制和戕害，还包括实实在在地吃人肉。

也许我们可以说，那是古代，有古代不可不为的环境和道理。但是这种非人的伦理，为什么在今天这样一个现代社会还要大行其道呢？

在今天这种观念被隐藏在爱中。父母打着为孩子好的旗号，实则是要满足父母对孩子的控制欲。十年前一个学者，很有影响力的一位大学老师，让自己的孩子在大冬天不穿衣服在野外玩耍，美其名曰锻炼孩子的体魄。我不知道这种锻炼的意义是什么，我知道在寒冷的冬天，衣衫单薄之下的痛苦。

这几天的新闻，一个野孩子一般的孩子奔跑的视频再次刷屏，其父母也是美其名曰是教育，同样是打着爱的名义。不论怎样爱孩子，又怎么能如此之爱呢？孩子逐渐动物化，这难道也是爱吗？可是这样的爱，竟然持续那么多年，直到有网友拍视频发到网上，才昭然天下。可见，这种对待孩子的非人方式，不仅隐藏在“爱”之下，社会也默许了这种行为。

笔者的堂哥，在90年代结婚成家，后来生下女儿。在孩子百天的时候，夫妻睡着将孩子压到，发现的时候，已经没了呼吸。夫妻两个没有惊慌失措，而是把孩子放在床头，继续大睡。好在孩子后来缓过来，没有酿成大错。

孩子在家庭关系中，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，在传统上是父母可以控制，在关键时候甚至可以抛弃的物品，现代则是可以被干预和安排的对象。直到今天，孩子在家庭中都没有被完全作为一个平等独立个体来对待，没有成为与父母平等被尊重的存在。而家庭则成为与社会相隔断的墙垣，以“清官难断家务事”的二元伦理，将家庭与国家公权力隔离，从而将孩子置于家长的完全掌控之中。公权力和家庭之间，又缺少社会的约束，因此孩子作为独立个体被尊重，尽管在今天的现代社会，仍然不充分。

今天在年轻人的返乡焦虑中，最大的焦虑就是处理和父母，乃至血缘亲属之间的冲突。他们打着爱的名义，干预着返乡青年的人生，对他们的工作、收入、车房和婚姻指手画脚。他们的一举一动，无不落在亲属的评判之中。因此断亲、躺平、摆烂也不过是他们的一种消极反抗策略而已。

打着爱的名义，不经过孩子同意，而将自己的价值观念强制灌输给孩子，牺牲他们的童年，牺牲他们的兴趣，甚至牺牲他们的人生，不过是满足自己作为家长角色的控制欲而已。孩子成为与父母平等的个体被尊重，可能还需要很长时间的努力。

耶稣说：“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，不要禁止他们，因为在神国的正是这样的人。”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尊重孩子呢？